故事的主人公是生活在杭州余杭区的28岁姑娘吴敏,化名。
2020年3月,她和男友从北京来到杭州打拼,在余杭区某小区租下了一套温馨的房子,养了只可爱的猫咪。
事发之前,吴女士在杭州某设计公司做总经理助理。
工作之余,她有时候会随手记录下生活中小幸福,分享到微博上或者朋友圈里。
有时候是天边的一朵云彩,有时候是一顿美食。
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吴女士的生活,正常又本分。
可这一切的平静都在2020年7月7日这天被打破了。
祸从天降7月7日这天傍晚,吴女士下班之后,像往常一样去小区附近的快递驿站取包裹。
这个快递驿站,吴女士此前已经来过几十上百次了。
那天快递小哥很忙,吴女士就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一个男人正拿着摄像头直勾勾的对着她。
偷拍的男人是隔壁便利店的老板郎某,他闲来无事的时候总会来快递驿站帮忙。
郎某拍下了一段吴女士9秒钟的视频后,顺手就发到了一个将近300人的车友群里。
你以为他只是让群友们一起欣赏美女吗?只能说善良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
郎某的这段视频刚发出去没多久,群里的汽修工何某便私信了他。
何某问郎某说,想不想整整群里的人?郎某说怎么整?
就这样,何某和郎某分别更改了微信头像和昵称,一个扮演吴女士,另一个扮演快递小哥。
一唱一和,绘声绘色的编造了一个充满无限遐想的故事。
独自在家带孩子的有钱少妇,空虚寂寞,饥渴难耐,
趁取快递的时候因为被快递小哥偷拍,便跟对方勾搭上了。
一顿互撩之后,两人直奔主题,设定的剧情甚至是,孩子还在房里睡觉,公然在家中出轨。
此后的偷情地点越来越丰富,有开房的,还有地下车库的。聊天内容下流龌龊,不堪入目。
为了增加对话的可信度,郎某还会配上一些场景的照片和视频,
再加上他一开始拍摄吴女士9秒钟的视频,群里将近300个人一下子就炸开了锅,开始了意淫式的狂欢。
镜头里的女孩长相漂亮,贴图里的对话句句让人浮想联翩。
此时,群里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陶某,把所有的视频和聊天截图都存了下来,打包传播。
几乎所有看过截图的人,都对这段风流韵事深信不疑。
在被扩散的过程中,更多的色情图片被添加进来,然后被打包再继续转发。
俗话说,当真相还在穿鞋的时候,谣言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
此后的一个月里,少妇偷情的故事,从一个群被复制到了另一个群,从小区传遍杭州,又从杭州传向全国。
很快这个信息量巨大的故事,甚至登上了杭州同城热搜。
唯有整件事中的女主角吴女士,还被蒙在鼓里,她照常的生活、工作,和男友一起编制未来。
她全然不知道此时自己的头顶正有一座巨大的冰山,慢慢融化。
直到8月7日凌晨1点,睡梦中的吴女士被闺蜜的一通电话惊醒。
闺蜜上来就说,“你知道吗?你被偷拍了,现在网上到处都是了。”
吴女士一头雾水,我只是一个素人,又不是公众人物,被偷拍并在网上广为传播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接着,闺蜜便发来了那几张编造出来的聊天记录和各种不堪入目的评论。
吴女士和男友气的一晚上没有合眼。
8月7日日早上10点,吴女士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公司,
结果受到的却是来自领导、同事的白眼,消息已经传到了吴女士所在的公司。
吴女士决定不再坐以待毙。她细心的翻看一张张令她作呕的造谣聊天截图,
结果发现了一个关键信息,扮演快递小哥的郎某说,“我在隔壁超市时间多点,不过经常出去进货”。
顺着蛛丝马迹,吴女士很快找到了快递驿站傍边便利店的老板郎某。
8月7日,当天吴女士便和男友来到了余杭区良渚派出所报案。
郎某承认了偷拍和造谣的行为,并帮忙联系上何某与陶某。
三人去良渚派出所,接受了警方调查。
但警方一开始的意见是希望双方能够和解,并对郎某、何某、陶某进行了批评教育。
当天陶某也在几个群里公开道歉说,本人在不知道该聊天记录真实性的情况下转发,
对当事人造成了严重的影响和名誉的伤害,在此对当事人诚恳的道歉。
也希望群内的朋友引以为戒,无论真假,不传播、不转发。
不过,此时,再出来澄清和道歉已经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了,
因为网友们的想象力一旦被打开就很难收住了。
8月8日,杭州当地一个公众号未经核实,再次把这个造谣的故事po了出来。
还取了一个爆炸性的标题:《这谁的老婆,你的头已经绿到发光啦!》。
这篇文章的点击量很快就破万。
截至2020年9月中旬,多篇类似网帖可统计的总浏览量已高达6万多次,转发量200多次。
网络谣言的可怕指出在于,一旦开始传播就没有人再关心真相了。
《乌合之众》里有一段话特别贴切:
群众从未渴求过真理,他们对不合口味的证据视而不见。
假如谬误对他们有诱惑力,他们更愿意崇拜谬误。
谁向他们提供幻觉,谁就可以轻易地成为他们的主人;
谁摧毁他们的幻觉,谁就会成为他们的牺牲品。
网友们沉浸在香艳的猎奇的故事。
有一些人也不知道怎么扒出的吴女士的微博和联系方式。
大量的谩骂和恶评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什么“不要脸”“坏女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边骂还边传播她的照片说道,“看啊,这就是那个荡妇。”
未婚未孕的她,莫名其妙的成了有孩子的少妇。
清清白白的她,莫名其妙的成了不知羞耻的女人。
干净温馨的家,莫名其妙的成了偷情幽会的地方。
最夸张的是,吴女士一个在国外的朋友看了那些被捏造的聊天记录后,
发信息把吴女士臭骂了一通,说她和别人出轨的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
朋友在知道自己未婚未育的情况下,都更愿意相信网络的声音,这让吴女士很难接受。
后来,因为担心转发记录和网贴会被删除,无法保留证据,
吴女士干脆在朋友圈和微博公开说,“我就是本次诽谤案受害者本人!大家如果看到传播的诽谤信息,请截图发给我!”
此后,她每天都会收到上百条网友发来的截图和截屏,
她将信息分类保存到文件夹中,有的还拿到公证处去做了公证。
事发之后,吴女士请了一周的假,去处理这些事。但一周后,她接到了公司的电话,说可以去找找其他工作了。
如果没有这件事,吴女士在8月15日就可以转正了。
这是她进入设计行业的第八年,工作勤勤恳恳,生活也安排的井井有条。
后来吴女士在接受采访时说,她此后又面试了至少5-10家公司,
但每次面试绕不开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从上一家公司离职。
吴女士觉得自己是受害者,没有什么可遮掩的,
说了自己的情况后,人事主管先是一愣,然后说,哦,是你啊,
接着给吴女士一些鼓励和安慰,但他们的对话也会在此画上句号。
8月13日,杭州市公安局余杭分局发布了第一份调查通告,
证实所谓的聊天内容全部为捏造,郎某、何某已经被行政拘留。
但这份通告并没能立刻遏止住谣言的散播。
有一次,吴女士和男友出门,路过一家咖啡店,门口一名抽烟的男子一直盯着吴女士看。
紧接着走到拐角处,突然掏出手机对准吴女士,吴女士一把拽住他问,
“拍什么了?” 男友夺过手机,果然拍的是吴女士。
男子删除了照片和视频,但不肯说偷拍的理由,只是连声道歉说:对不起。
小区里的居民看到吴女士也会悄悄指指点点的说,被造谣的那个就是她。
此后,吴女士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出门,即使被迫要出门也会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大夏天的不敢穿裙子,不敢穿短袖短裤。
如果看到路上有人拿手机,会下意识地赶紧用胳膊挡住脸。
她说她第一次对社会性死亡这个词有了切身的体会,
而且也不知道这种状态究竟会持续多久。
2020年9月8日,因为精神压力过大,吴女士去了医院,被诊断为抑郁状态。
吴女士的男友为了照顾他,不得不辞掉了工作。
另一边,两位造谣者郎某、何某,在被行政拘留了9天后,8月22日,被释放。
无法达成的和解郎某从拘留所出来后,更换了超市的名字和招牌。
这家超市是他在事发前不久贷款开的,刚刚装修完开业,
可如今几乎没什么客人上门,因为小区里的女业主都担心会被偷拍。
郎某告诉记者,在被拘留的9天里,他无数次地在后悔。
说自己实在是太傻了,不懂法,以为这就是开一个玩笑,耍耍群里的人,吹吹牛皮而已。
何某也曾经多次表示自己知道错了。
但吴女士表示,既然他们知道错了,那为什么没有一次主动找她道过歉呢?
郎某的超市离小区那么近,吴女士也曾经经过郎某的店,
隔着玻璃门都能看到她,可郎某没有一次当面说过对不起。
后来,吴女士提出两点和解要求,一是,两位造谣者必须录制视频还原事实真相,
并向吴女士和她的家人道歉。
二是,两位造谣者必须承担吴女士在这起事件中的实际损失。
吴女士说她尝过社死的滋味,所以他同意郎某、何某拍摄视频时戴上口罩和墨镜。
可没想到郎某这边直接回了一句,戴不戴都无所谓,反正你要给我打码的。
8月31日,二人拍摄了道歉视频。
道歉虽然是道了,但郎某、何某对吴女士提出的赔偿金额表示无法接受。
吴女士提出要求郎某、何某每人赔偿58200元,
这包括她和男友失业期间的工资、律师咨询费、案件证据公证费用等等。
可郎某、何某却觉得吴女士这是狮子大开口。双方各执己见,和解的路被封死了。
全力反击2020年10月26日,
吴女士托代理律师向杭州市余杭区人民法院递交了一份刑事自诉材料,
请求法院以诽谤罪对郎某、何某依法惩处。
可能很多人不知道,中国刑事案件的诉讼分为自诉和公诉。
所谓公诉是指由各级检察机关代表国家依法追究被告人的刑事责任而提起的诉讼。
自诉则是指由被害人及其近亲属提起的诉讼。
还有一种是私诉,指的是与案件无关的任何个人对被告人提起的诉讼。
吴女士后来坦言,一开始她找到律师的时候,律师认为刑事自诉立案的可能性很低。
但看了吴女士自己收集来的厚厚的一大叠证据,觉得可以试一试。
根据《刑法》第246条:同一诽谤信息实际被点击、浏览次数达到五千次以上,
或者被转发次数达到五百次以上的,视为情节严重。
而吴女士已经收集到并且公证了的网文浏览量、微信群截图等,总人数已经超过了5万人。
眼看事情越闹越大,造谣者郎某的父亲试图息事宁人,
对记者说,对于儿子这次犯的事,他们也很烦,说儿子肯定不是针对吴女士,
因为根本就不认识吴女士,就是小朋友之间开开玩笑,开出来的事情。
吴女士干嘛揪住不放呢?
郎某父亲这样的说法显然让吴女士无法接受,吴女士发布回应视频说,
您的儿子基本与我同龄,已近而立之年。他的身份不仅仅是您的儿子,
更不是小朋友,他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男人。他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12月10日,吴女士通过个人社交媒体账号发布视频表示,
你们迟来的道歉我不接受了,赔偿金我也不要了。
绝不退缩 !绝不和解!我就是要拿起法律的武器维权到底!
不单为我自己,也为了给那些和我一样的受害者依法维权提供借鉴。
12月14日,吴女士终于等来了一个好消息。
杭州市余杭区人民法院针对她的刑事自诉案同意立案。
要说这何某、郎某也真是撞到了枪口上,
因为事情在网络上闹得太过沸沸扬扬,直接惊动了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张军。
12月22日,最高检给杭州余杭区公安局发出了这样一份建议书,
说郎某、何某的行为不仅损害了被害人吴女士名誉权,还严重危害了网络社会公共秩序,
根据《刑法》第246条第二款之规定,此案应属于公诉案件。
至此,案件的性质发生了重大转折,此时,郎某、何某不知道是不是肠子都悔青了。
2021年2月26日,余杭区人民检察院对被告人郎某、何某依法提起刑事公诉。
4月30日,“杭州女子取快递”被造谣一案在余杭区人民法院一审开庭。
法庭上,被告2人郑重的向受害者吴女士及其家人道歉,希望能从轻处罚。
最终郎某、何某被判处有期徒刑1年,缓刑2年。他们表示服从判决,认罪认罚。
这场持续了将近10个月的闹剧也终于落下了帷幕。
有人说这起案件太过于小题大做,起因不就是一个“玩笑”吗?
吴女士为什么那么较真儿呢。甚至有人说吴女士是故意制造舆论声势,想要当网红。
吴女士的回答是,没有被造谣过,被诽谤过,被网暴过,是永远体会不到她所经历的一切。
和吴女士类似的受害者可能每天都有,但大部分人往往因为维权成本过高,
或者证据收集太过困难,就放弃了依法维权。
不过在这起案件中我还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对传谣应该负主要责任的陶某却没有受到任何法律的制裁。
我在一些地方查到的资料是,陶某一开始的道歉态度就非常诚恳,所以较早与吴女士达成了和解。
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副教授于冲认为,这起案件中出现了偷拍者、编造者和传播者三方。
偷拍者与编造者同属于造谣方,应负刑事责任。
但传播者若是在不知道该信息为谣言的前提下传播,则只需承担民事赔偿责任。
这就引出了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不断转发捏造的聊天截图,
尤其是在转发的过程中又添油加醋,加入色情图片再打包的网友们
是否也对这起案件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呢?
当大家知道吴女士是被造谣被冤枉的之后,
她总是会收到一些好心网友的私信,鼓励她说,她没有做错。
但吴女士说,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不是没有做错,我是什么都没做。
这才是本案最细思极恐的地方。拿个快递就能引出这么大一场风波,
今天可以是吴女士,明天会不会是你和我,或者我们身边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