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故事从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真事开始说起。 去年9月底我剖腹产生下了快7斤的小小乌。 手术过程很顺利,不到10分钟我就听到了小小乌嘹亮的哭声。 1个多小时后,我被推出了手术室,接下来就是将近一周的住院恢复。 每一天护士或者助产士会给我送来4种不同的止痛药。 托它们的福,整个恢复过程我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疼痛。 毫不夸张的说,我术后第二天就可以下地自由活动了。 但我也注意到,这四种止痛药中的两种, 护士会要求我一定当着她的面服下, 为的是就是确保服药的人是我,而不是别人。 临出院的前一天,我和护士闲聊,护士告诉我, 回家之后,多卧床休息,如果伤口不痛的话,就基本不用再吃止痛药了。 但是出院当天,我的产科医生还是塞给了我一张处方单, 让我去药房领药,并且嘱咐我再连续服用10天。 拿药时,药剂师千叮咛万嘱咐,此药一定要妥善保管,而且严格按剂量服用,绝对不能多吃。 究竟是什么药让护士到药剂师,都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好奇心驱使之下,我查了一下此药的主要成分,阿片。 其实此前早就已经隐约猜到了。 阿片类镇痛药被广泛用于剖腹产术后的疼痛管理当中, 国内剖腹产手术后使用的“镇痛棒“也含有阿片类药物。 随着医疗人性化,术后疼痛管理越来越受到大家的重视。 但是阿片类药物背后其实还隐藏着另外一个极其惊悚的故事。 1952年1952 年的一天,三位年轻人来到了纽约曼哈顿郊外的一家小型制药公司。 在当时,这家毫不起眼的小公司主要销售耳垢清洁剂和泻药,经营一度陷入困境。 三个年轻人趁机低价收购了这家公司,后来把总部迁到了康涅狄格州斯坦福, 这家公司便是此后赫赫有名普渡制药,全球闻名的医药巨头,同时也将数千万个家庭拉入了黑暗的深渊。 而最初收购普渡制药的三个年轻人正是来自赛克勒(Sackler Family)家族的三兄弟。 赛克勒家族可能不如洛克菲勒家族(Rockefellers), 或者罗斯柴尔德家族那么具有传奇色彩, 但是在2015年公布的福布斯美国富豪家族排行榜中,赛克勒家族的财富排在了第16位, 超越了包括布什家族(Busch Family)、梅隆家族(Mellons)以及洛克菲勒家族在内的诸多传统贵族。 赛克勒家族Sackler Family1913年,美国纽约布鲁克林区的一个东欧犹太移民家庭里,一个男婴呱呱坠地, 他的名字叫亚瑟. 赛克勒(Arthur Sackler),父母以经营杂货店为生,家庭条件并不富裕。 亚瑟的父母后来又给他生了两个弟弟, 分别是莫蒂默. 赛克勒(Mortimer Sackler)与雷蒙德. 赛克勒(Raymond Sackler)。 兄弟三人在学业方面非常争气,Arthur率先拿到了纽约大学医学博士学位, 后来对精神科产生了浓厚兴趣,博士毕业后在纽约的一家精神病医院开始了自己的行医生涯。 两位弟弟也紧随他的脚步进入医学院深造。 兄弟三人在从医生涯里一共发表了超过150篇论文。 如果后来不经商的话,也许他们会在学术界大放异彩。 亚瑟·赛克勒(Arthur Sackler)的父亲去世时,虽然没有留下什么财产, 但是留下了语重心长的留下了一段话:如果一个人失去了财富, 他总是可以想办法再挣回来,但如果他败坏了家族的名声,那么他就真的失去了一切。 他们的父亲那时绝对不会想到,自己的子孙会一手将美国打造成了嗑药帝国。 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精神病科是最赚不到钱的几个专科之一。 Arthur也深知热情不可能永远当饭吃。 1942年还在当住院医师的Arthur在一家名为William Douglas McAdams(威廉道格拉斯麦克亚当斯)的广告公司找到了一份兼职的工作。 这家公司的业务非常小众,就是为为制药公司的药品量身定做广告。 就这样周一到周五的白天Arthur在医院为病人看病,晚上以及周末出现在广告公司里。 是这份副业让亚瑟找到了事业的第二春。 在威廉道格拉斯麦克亚当斯公司, Arthur发现了被沿用至今的医药行业的财富密码, 那就是:决定药厂能赚多少钱的关键一环,不是患者而是医生。 身为医生的亚瑟敏锐地意识到:想要把处方药卖出去, 最重要的不是笼络病人的心,而是要取得医生的认可,因为医生才是那个开处方的人。 他所写的广告文案都非常严肃正经,就像是一个医生在跟另一个医生讨论医学问题。 因为这广告并不是给大众看的,就是给医生看的。 那个年代,卖药的基本上都是站街发传单,而Arthur却开创了“医药代表”销售模式,主攻医生。 至今为止,医药代表还是医药行业的不可或缺的一种推销方式,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现在的这些医药代表都得跪下来管Arthur喊声祖师爷。 Arthur惊人的营销天赋让他在广告公司里如鱼得水,完成了一个又一个重大项目, 1947年,Arthur甚至从年迈的公司创始人手里直接买下了公司,可谓是打工人逆袭的楷模。 随后,亚瑟仅用了十年就将William Douglas McAdams(威廉道格拉斯麦克亚当斯)打造成了美国最大的医药广告公司。 顶峰时期,在纽约闹市街区有一整栋办公楼,员工达到数百人。 让Arthur在医药广告界最名声大噪的项目, 要数他在60年代,为总部在瑞士的罗氏公司的两款镇静剂,安定与利眠宁制定的营销方案了。 这两款药物的成分极其相似,都是地西泮,但是在Arthur的巧妙包装下,它们却成为了2种完全不同的药。 几乎所有常见症状:紧张、焦虑、愤怒、恐惧、呼吸不畅、晕倒, 甚至月经不调,都能用安定和利眠宁中的一种来解决。 当时也有医生发文表示质疑,说还有什么病是安定和利眠宁搞不定的吗? 但这螳臂当车的声音显然是无法阻挡Arthur的营销大军的。 1960年至1971年,安定与利眠宁共为罗氏公司创造了二十亿美元的销售额。 到了1978年,仅安定一款药物在美国的销量就达到了20亿片 。 在亚瑟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的宣传信息中, 唯一没有被提到的就是这两款药物的成瘾性。 如今我们已经知道,临床数据显示,地西泮具有较强的成瘾性, 连续服用6周以上病人就会对药物产生依赖。 事实上,这两款药物上市后的几年内就出现了多起由于药物滥用导致的成瘾、甚至死亡的的案例。 多年后,Arthur的侄子Richard Sackler完全继承了他的衣钵。 由Richard Sackler亲手打造的“神药” 奥施康定(Oxycontin)打响了一场由美国蔓延至全世界的现代鸦片战争。 奥施康定(Oxycontin)医药广告公司就算做的再怎么风生水起也只是乙方, 1952年,由Arthur、Mortimer 、Raymond收购的普渡制药才是赛克勒家族梦真正开始的地方。 70年代初,临终关怀开始在美国逐渐受到关注, 尤其是晚期癌症病人的癌痛,一直以来都是医学难题。 吗啡是癌痛的主要治疗药物之一,但亚瑟注意到,给癌症病人注射吗啡之后,一般只能帮助他们缓解病痛4~6 小时。 而且吗啡的药效类似于抛物线,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就导致病人的主观痛感也会像过山车一样,从痛苦到舒服再到痛苦。 最重要的是吗啡成瘾性强已经是医学界的一个公认事实。 商业嗅觉敏锐Arthur意识到,如果能开发一种止痛效果好,曲线平缓,成瘾性又不强的止痛药,那绝对好卖。 可这样的药真的存在吗?事实证明,资本能让一切不可能称为可能。 经过了数年的研发,普渡制药成功开发了一种新型药片片剂包衣技术。 这项技术能让包裹在包衣内的药物较缓慢地释放到血液中,达到缓释的效果。 1980年左右,应用了这项新技术的缓释型吗啡问世,普渡制药将其命名为“美施康定”。 他们声称,美施康定能够把病人血液中的吗啡浓度控制在相对稳定的水平, 这既减轻了癌症晚期病人的疼痛, 又不会让他们的痛感像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还延长了药效,可谓一举三得。 美施康定一经上市就迅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成为了普渡制药的主打产品。 时间来到了90年代初,风头正盛的美施康定专利即将过期, 普渡制药仿佛已经感觉到了等候多时的仿制药厂们早已蠢蠢欲动。 此时,Arthur已经去世,普渡制药掌门人是雷蒙德. 赛克勒的儿子理查德Richard Sackler,也就是Arthur的侄儿。 他从小便把伯父Arthur当做敬仰的偶像。 Richard Sackler计划这次不但要带领普渡制药度过专利危机, 还要利用这次危机让普渡彻底腾飞。 Richard深知药厂要想做大做强,就不能只做癌症病人的生意, 需要推出一款能够缓解任何疼痛的、普通人也能用的“万能”止痛药。 那么这款药的主要成分就不能是已经公认的成瘾性强的吗啡。 Richard将目光投向了,羟考酮(Oxycodone)。 羟考酮和吗啡一样,都属于阿片类药物。 它诞生于 1916 年,是一种人工合成的海洛因类似物。 其实光听名字就知道,这不是什么人人都能吃正经玩意儿, 不过当时医学界对羟考酮存在一种普遍的误解, 那就是:药效不如吗啡,瘾性不强。这正中了普渡制药的下怀。 普渡制药曾经做过一个针对医生群体的调研, 结果显示,大部分医生都认为羟考酮的药效比吗啡弱, 可事实上,相同剂量的羟考酮,药效是吗啡的两倍。 医生们之所以会产生这样一种认知偏差, 是因为当时市面上羟考酮药物的有效成分含量都很低。 Richard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将羟考酮打造成一款, 人人都可用的、更适合慢性疼痛患者的止痛药。 他「老汤换新药」。 它将美施康定中的缓释专利部分保留,再将硫酸化吗啡换成羟考酮, 于是,普渡制药真正的「明星产品」——口服缓释型羟考酮,奥施康定(OxyContin)诞生了。 再聊奥施康定是如何攻陷美利坚之前, 我们先来说说阿片类药物的镇痛和成瘾原理。 止痛VS 成瘾3000多年前,古埃及的医书中记载有一种“神花”, 传说它具有去除痛苦,带来幸福的能力, 实际上这种花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罂粟。 19世纪,吗啡(morphine),可待因(codeine)等物质从罂粟花中被提取出来。 20世纪,药厂们又利用罂粟化学合成了海洛因、氢可酮、羟考酮和芬太尼等物质。 无论是人工合成的,还是直接提取的,这些物质都被统称为阿片类药物。 不管是否合法,这些物质都具有极强的止痛效果和成瘾性。 临床医学将人类的疼痛分为了10个等级, 0级代表完全不痛,3级以下是轻度疼痛, 4-6级为中度疼痛,7级以上为重度疼痛。 比如刀伤所引发的疼痛被划分为6级, 分娩的疼痛达到了8级,而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便是10级癌痛了。 当人感到疼痛时,脑下垂体会分泌一种叫做内啡肽的物质, 这是一种类吗啡生物化学合成物激素, 能起到调节体温、心血管、平衡呼吸等作用,但最重要的功能还是镇痛。 内啡肽与体内的阿片受体结合来调节疼痛信号, 所以内啡肽可以被认为是人体内自然生成的止痛药。 成人对身上的小伤小痛,大都不会太在意, 正是因为内啡肽的分泌,缓解了疼痛带来的紧张,让伤口慢慢止血和愈合。 可是当疼痛达到一定等级时,仅靠人体内部分泌的内啡肽是远远不够的。 疼痛所引起的极度紧张和生理功能紊乱等症状可能会危及生命, 此时就要依靠外部的止痛药了。 阿片类药物能够更强的与人体内的阿片受体结合,持续的时间也要长得多, 因此相比人体自然分泌的内啡肽,阿片类药物的止痛效果就好的多了。 但是长期用药的话,会逐渐抑制人体内部的内啡肽的分泌, 久而久之,身体只能靠这种外援物质来维持运转。 另外,当阿片类药物与受体结合时,还会刺激多巴胺的释放。 众所周知,多巴胺与快感息息相关。 当人体开始对阿片类药物产生耐受性时,要么体内阿片受体的数量会减少,要么阿片受体的灵敏度会降低。 这就意味着,想要释放与此前相同水平的多巴胺,就需要更多的药。药物成瘾就这样出现了。 除此之外,阿片类药物还会抑制去甲肾上腺素能神经元的活性,导致去甲肾上腺素水平降低。 此时,机体为了弥补空缺就会分泌更多的去甲肾上腺素去平衡。 一旦停药,去甲肾上腺素就会在短时间内激增, 出现肌肉疼痛、胃痛、发烧、呕吐、寒战、心悸、腹泻等戒断症状。 这种痛苦的戒断期可能会持续数日,甚至数周。 了解了阿片类药物的成瘾机制后,不难发现, 普渡制药试图将奥施康定(OxyContin)打造成一款用于治疗各种慢性或长期疼痛的止痛药,是多么危险的举动了。 但即使是这样,普渡制药仍然高喊着“成瘾率不足1%”的口号, 想尽各种办法,把奥施康定塞进了每一位患者手中。 那么少于1%的这个数字究竟是怎么得来的呢? 阿片危机1979年,波士顿大学医院的赫舍尔·吉克(Hershel Jick)医生一时兴起, 想要知道在他供职的医院里, 有多少住院病人在服用了阿片类止痛药后,对药物上瘾。 吉克医生让手下从医院数据库里调出了一些数据。 数据显示,在大约11800多名服用过阿片类药物的住院病人里,仅有4人被记录对药物成瘾。 但这份数据只包括在住院期间对药物出现上瘾症状的人。 而且记录中完全没有提到病人所服用的药物名称、剂量、频率、以及天数,更没有病人出院后的随访信息。 不过这一切并不影响吉克医生把现有的资料总结一下, 写成了一篇只有几段文字的短文, 发表在了《新英格兰医学杂志》(The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上。 十几年后,当普渡制药再看到这篇文章时,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 此后“成瘾率不足1%”成为了奥施康定最重要的销售话术之一。 1995年,美国FDA批准奥施康定上市。 在FDA批准的标签里写着这样一句至关重要的话: 「奥施康定片的延迟吸收被认为可以减少药物滥用的可能性。」 (Delayed absorption as provided by OxyContin tablets, is believed to reduce the abuse liability of a drug.) 在此之前,麻醉类管制药品的说明书中从未出现类似的表达。 这句话成为了奥施康定征服全美的金钥匙,潘多拉魔盒就此打开。 事实上,普渡制药一直引以为傲的缓释技术也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 他们声称缓释机制会限制羟考酮在血液里的流动, 让药效在12个小时里缓慢释放,从而达到12小时长效止痛的神奇效果。 同时缓释机制也大大降低了瞬时间大剂量摄入羟考酮的风险,使上瘾的可能性非常小。 可普渡制药的一份内部资料显示,奥施康定上市前,普渡曾在波多黎各做过一项实验, 发现服用奥施康定后,真正能达到12小时止痛的病人不到50%。 他们用来说服公众和医生的缓释机制曲线图也是一张玩弄数据的假图表。 乍看之下,在服药后12个小时的时间里,血液中的药物浓度均匀且平缓。 可仔细看就会发现,y轴的刻度被动了手脚,数值越高、间距被压缩的越厉害。 普渡就是这样堂而皇之的将公众的认知玩弄于鼓掌之上。 他们还炮制了一系列的虚假概念用来打消医生的疑虑,鼓励医生给病人加大剂量。 如果病人服药后不到12个小时,再次出现疼痛, 普渡说,这叫“突发性疼痛”(breakthrough pain)。怎么解决?剂量加倍即可。 如果病人如果出现上瘾反应,无须担心, 普渡说这不是真上瘾,这叫“假性成瘾”(pseudo addiction), 是因为潜在的疼痛还没有得到治疗,怎么办?继续加剂量。 奥施康定之所以被称为“神药”,就是因为其12个小时的超长药效。 如果没有这一点,那它和普通的止痛药就没有任何区别。 为了维系神药的形象,普渡要求所有医生, 一定要坚持让病人按照12小时一次的频率服药, 绝对不允许病人自行缩短用药间隔时间。 那如果药效维持不到12个小时该怎么办?加剂量。 此前的口服羟考酮药物剂量都很低,每一片大约在2.5-10毫克之间。 可现在普渡说他们的羟考酮是“缓释”, 直接把剂量干上了20、40、80乃至160毫克。 有人可能会问了,这么离谱的药,怎么FDA就给批了呢? 医药界的政商旋转门,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说过。 当年FDA负责审批奥施康定申请书的主管柯蒂斯·莱特(Curtis Wright), 在奥施康定上市后的第二年就离开了FDA。 随后,到一家小型制药公司工作了一年后, 就跳槽到了普渡,年薪37.9万美金,要知道那可是90年代啊。 Richard为奥施康定设计的销售策略颇有伯父亚瑟当年的风范,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1996年,普渡还只有318个医药代表,2000年就增加到了671人,后来又迅速增长到1000多人。 普渡有一个涵盖全美众多医生的数据库, 数据库中,医生的开药习惯、性格爱好、家庭状况等等应有尽有。 奥施康定上市的头5年,普渡在全美各地邀请了大批医生, 举行了40多场疼痛管理讲座,来推销这款几乎可以治疗任何疼痛的神药。 癌痛、术后痛、腰痛、关节痛、牙痛、头痛、纤维性肌肉痛、还有各种内外伤痛等等, 没有什么疼痛是奥施康定搞不定的。 讲座上不但有学术交流,还有香车美女,红酒晚宴,温泉,高尔夫,度假酒店, 这一切消遣与享受,公司统统买单,到场的医生还会领到一笔不菲的“专家费”。 据统计,参加过这些讲座的医生、药剂师,和没参加过的相比, 平均会多开出两倍以上的奥施康定处方。 普渡给内部医药代表们培训时是这样说的: 你要足够了解你将要攻克的医生,让他觉得你很特别。 如果他们有孩子,就送他们迪士尼门票。 如果他们正在离婚,那就让他们有爱可做。 不惜一切代价,来赢得他们的友谊和信任。 Richard还会公司制定了非常独特的业绩考核标准。 当时大部分制药公司是以处方单的数量来考核销售业绩的。 但普渡医药代表的业绩是以剂量来计算的。 也就是说开一张剂量为80mg的处方单, 要比开两张20mg的处方单业绩还要高一倍。 在这种激励制度下,有的医药代表甚至开始敦促医生, 可以进行“个性化开药”,对于一些病人,第一次就可以用最大剂量。 1996年,全美国医生开出的奥施康定处方还只有30万张, 短短5年之后,到了2001年已经疯涨了20倍,达到了600多万张。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据《洛杉矶时报》的报道, 2008 年,洛杉矶一个小镇上的一位医生在短短 3 个月的时间里, 就开出了 73000 片奥施康定,总进账 600 多万美金, 80 毫克的处方一天就可以开出 26 张,真是黄金有魔力,资本永不眠。 大约从2000年开始,由于过量使用处方类阿片药物所导致的死亡的病例开始急剧上升。 单单2009年一年,全美就有大约 120 万次急症就诊和奥施康定滥用有关。 死亡人数与2004年相比翻了一倍, 甚至超过了海洛因、可卡因等非法毒品造成的伤亡。 医生成为了拥有行医执照的毒贩,药厂成为了最大的毒枭,简直是人类历史上的一大奇观。 奥施康定被FDA批准的那句“缓释被认为可以减少药物滥用的可能性” 在瘾君子眼中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因为同一份说明书中还清楚的写着另外一句话: 切开、碾碎、咀嚼、或在溶液中溶解的奥施康定药片都可能导致药效迅速释放或吸收,达到中毒剂量。 来自药厂如此温馨的提示,恐怕连最资深的毒贩都不会想到。 于是开始有人把药片以1毫克1美元的价格卖到黑市, 奥施康定也从此被冠上“乡村海洛因”的称号。 其实早在2001年,意识到不对劲的FDA已经对奥施康定作出了黑框警告。 这是FDA对上市药物的最严重警告形式, 代表该药存在存在严重、甚至危及生命的风险。 可此时的普渡制药已经成长为商业巨头, 在他们的游说下,FDA搞笑的在黑框警告里又加上了一句“可以长期服用”。 2007 年,弗吉尼亚州联邦检察官首次起诉普渡制药, 认为他们在销售过程中存在“有意欺骗和误导”, 让医生和患者误以为奥施康定的成瘾性低于其他止痛药。 对此,普渡根本懒得辩解,败诉后直接缴纳6.3 亿美元的罚金, 因为这点钱与奥施康定已经为他们带来的几百亿收入相比,简直九牛一毛。 随后,普渡马上扩招了100名销售代表, 仿佛就是再跟检察官宣战:你告你的,我卖我的,我有钱,我任性! 不仅这样,他们还找来了一位狗头军师, 全球顶尖的管理咨询公司麦肯锡(McKinsey & Company)。 麦肯锡为普渡提供了多年的咨询服务, 也提出了一系列屎上雕花的提高奥施康定销量的方案。 其中一种便是给分销商回扣,并且甩锅给他们。 如果由分销商卖出的奥施康定导致了药物过量或者成瘾症状, 针对每起事件,普渡制药会给分销商提供一定金额的回扣。 这样的回扣机制,在不出事时,会极大的激励分销商多卖药。 一旦出事,就可以立刻甩锅,说是分销商让患者出现成瘾症状的。 就这样,在药厂、FDA、医生、卫生保健系统、监管系统的共同作用下, 美国成为了全世界最大的嗑药帝国。 占世界人口总数5%的美国人消费了全球80%的阿片类药物。 2017年10月26日,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备忘录, 宣布为应对阿片危机,美国进入全国公共卫生紧急状态。 他说这场危机在过去的一年里, 每天夺走了超过175条生命,我们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在继续下去了。 根据美国国家药物滥用研究所的调研数据, 2016年全美大约有9180万12岁以上的美国人使用阿片类处方药,约占人口总数的将近1/3。 其中,超过1150万人承认滥用阿片类药物。 76%的海洛因瘾君子声称,他们就是从阿片类处方药开始。 从2000年至今,因滥用阿片类药物,全美已经死亡了超过47万人。 这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的死亡人数还要多。 阿片类药物滥用给美国带来了巨大的公共卫生经济负担。 2018年,美国各州的司法部门开启了新的一轮的, 针对造成阿片危机的各大药厂的诉讼,普渡制药自然成为了众矢之的。 帝国轰塌2019年,美国36个州先后将普渡制药告上法庭。 同时,普渡制药还面临着3000多份来自患者家属的个人诉讼。 这些都是因为奥施康定而失去了至亲与至爱的普通人。 2019年,普渡提出破产申请。 2020年,普渡向美国司法部认罪,面临高达83亿美金的天价罚款, 这是美国制药公司有史以来收到的金额最高的罚单。 曾经助纣为虐的麦肯锡也被卷入了这场风波当中。 虽然麦肯锡提出的回扣销售机制,普渡制药最终并没有采纳, 但为了避免公开审判,麦肯锡最终选择与各州检察长庭外和解,并支付了5.73亿美元的赔偿款, 曾经的麦肯锡全球总裁凯文.斯内德Kevin Sneader被撤职。 那么正义得到伸张了吗?并没有。 事实上,早在2007年,第一次被罚6.3 亿美元之后, 赛克勒家族就已经意识到止痛药帝国早晚会有崩塌的一天。 2008年到2018年之间, 他们陆续从普渡公司账户转出了上百亿美金到他们的海外私人账户。 到了2019年,普渡差不多已经是一个空壳了, 账上的钱远不足以支付83亿的天价罚单。 为了能够全身而退,赛克勒家族提出了一项“全国性和解协议”。 协议中赛克勒家族表示愿意分9年,从家族资产中拿出45亿美金, 用于开展成瘾治疗服务,以尽快结束美国持续的药物滥用和阿片危机。 但条件是,作为交换,赛克勒家族成员将永远免受阿片类药物有关的刑事和民事追责。 截止到2022年3月的最新消息,这一“和解协议”的金额已经被提高到了60亿美金。 60亿美金不是一个小数目,这笔钱可以用来做很多事。 美国大多数州都做出了妥协,最终同意了这项协议。 不出意外的话,赛克勒家族的全体成员在这场阿片危机中将毫发无伤,永远不会被起诉。 根据2020年的福布斯美国富豪家族排行榜, 赛克勒家仍是美国最富有的家族之一,总资产保守估计超过108亿美元。 这笔钱如果按照5%的年化收益率来计算,9年后他们的财富会增长到大约170亿。 也就是说支付那60亿美元甚至都不需要动用本金,光靠投资收益就已经绰绰有余。 更加讽刺的是, 2018以前,极少有人会将赛克勒家族与普渡制药联系起来。 在掌管普渡制药的几十年,赛克勒家族一直在明面上尽力与普渡制药撇清关系。 那时,赛克勒这个姓氏代表是,艺术品收藏家、慈善家、贵族等身份, 就如同赛克勒三兄弟的父亲,在临终时对他们的希冀一样。 上个世纪50年代,自从Arthur Sackler的广告公司生意蒸蒸日之后, 他就开始高调塑造自己慈善家的身份。 全世界有几十个博物馆、美术馆和大学接受过赛克勒家族的捐款。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有赛克勒侧厅,卢浮宫有赛克勒东方文物展厅, 哈佛大学有赛克勒博物馆,北京大学有赛克勒考古及艺术博物馆。 他们每次在捐赠时,都会要求家族姓氏Sackler必须出现在最显眼的地方。 一面是热衷慈善事业的声名显赫的贵族, 一面是吃着人血馒头、构建阿片帝国、最终还能全身而退的大毒枭。 这才是真正的“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如今普渡制药的轰然倒塌是否意味着这场阿片危机即将结束呢? 很遗憾,还远远没有。 从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美国一共经历了三次阿片类药物滥用危机。 从最开始的处方类阿片药物,到海洛因, 再到从2013年起一直持续至今的,以芬太尼为首的人工合成类阿片药物。 不过与奥施康定不同的是,大部分被滥用的芬太尼来源于非法合成,而不是医疗机构。 普渡的倒台人尽皆知,但可能很少有人知道, 和普渡一起被告上法庭的还有50多家阿片类药物制造商, 其中就包括强生、艾尔建、梯瓦等多个知名制药企业。 2019年8月,强生公司阿片类药物诉讼结果宣判, 因导致俄克拉荷马州陷入阿片类药物滥用危机,强生被罚款5.72亿美元。 利益驱使之下,又有几家大公司能够真正的将人命放在眼里呢? 除此之外,早在2010年,普渡制药便将目光投向了海外, 穿着萌蒂制药(Mundipharma)的马甲进入了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的122个国家,其中也包括中国。 被萌蒂盯上的国家都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疼痛管理的水平并不高, 有充分土壤可以复制普渡制药的“营销神话”。 在世界各地举办的疼痛管理讲座及研讨会上, 普渡的海外分舵主们往往会先大谈特谈癌症疼痛患者及其他慢性疼痛患者所忍受的巨大痛苦, 进而引出这些国家,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缺乏对抗疼痛的有效武器。 这意味着,在监管不那么严格的国家, 美国止痛药成瘾的惨案可能正在悄悄重现。 资本嗜血,道德制药之路道阻且长。 这场现代鸦片战争只是刚刚打响了而已。 其实不仅仅是阿片类药物,其他药物的滥用同样可能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 以澳洲为例,众所周知,“Panadol”和“Nurofen”一直被奉为双神药, 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感冒了,一粒Panadol。发烧了,一粒Panadol。头疼胃疼也是Panadol。 然而,这种神药,长期服用也会有依赖性, 严重的会导致肝功能衰竭,甚至是死亡。 还有万用神药阿司匹林,有止痛、解热、消炎的作用, 还能防止血小板在血管破损处凝集,有抗凝作用。 绝对是家家户户的常备药。 阿司匹林在降低心脑血管疾病的发病率和致死率上,固然是功不可没的。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阿司匹林被一大批老年人当成了延年益寿的保健品。 因为听信了“神药”的说法,在心脏难受的时候,也不看医生,也不遵医嘱, 掏出来阿司匹林随便嚼两片就完事了。 家里有这样老人,拦都拦不住的,评论区里赶紧冒个泡。 回到视频最开始跟大家分享的故事,有人可能会好奇, 我究竟有没有遵医嘱回到家后继续服用阿片类止痛药呢?我其实并没有。 因为我发现除非我做大幅度动作,否则伤口已经基本不疼了,那干嘛还要吃止痛药呢? 这里也请大家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没必要非左即右。 我并不是说按照处方再吃10天药之后就立刻跌入成瘾的深渊。 每个人对疼痛的承受能力不同,如果你在做了任何手术后,依然疼痛难忍, 请务必咨询专业的医生,而不是听我在这儿瞎叨叨。 阿片对于一些人来说,是毒。 但对于饱受重度疼痛折磨,尤其是癌痛折磨的人来说, 这可能是让他们有尊严的活下去最有效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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