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许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但《送别》这首歌你一定听过。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一次歌手朴树在一档音乐节目中录制这首歌时,
一曲未了,早已泣不成声。
他说:「我要是能写出这样的歌,死也值得了。」
李叔同可能从来都没有想过,
自己的作品会在将近一百年后仍然让人潸然泪下。
李叔同有很多个头衔。他是著名音乐家,用五线谱作曲的第一个中国人。
他是美术教育家,最早将油画带入中国的人。
他是戏剧活动家,创办了中国第一个话剧团「春柳社」。
他是书法家,2017年的一场秋拍会上,
一套由他抄录的《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拍出了3220万元成交价。
但他却在艺术成就登峰造极之时,毅然决然斩断红尘,落发为僧,
他也被称为「民国第一狠人」。
从此,他后半生只剩下了一个头衔:振兴佛教律宗的弘一法师。
张爱玲曾写道:「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
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外面,
我是如此的谦卑。」
弘一法师临终前曾留下四字绝笔,但却极少有人能领悟其中的真谛。
究竟是什么造就了弘一法师大起大落的人生?半生苦修后,
他又领悟了什么呢?今天咱们来聊聊弘一法师的故事。
麒麟才子1880年9月23日,李叔同生于天津名门望族。
降生之日,一只喜鹊口衔松枝送到了产房内,人们都说这是佛赐祥瑞。
当时,李叔同的父亲李筱楼已经68岁了。
生母王凤玲是李筱楼的小妾,时年只有20岁。
从小,李叔同虽然很得父亲疼爱,
但是晚晴时期的大户人家,妾的地位很卑微。
作为庶子,李叔同的身份与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自然是无法相比的。
父亲李筱楼与李鸿章是光绪年间的同科进士,相当于大学同学,情谊颇深。
李筱楼也曾经一度官至吏部主事,但后来辞官回去经营家业。
李家祖上是做布料起家的,后来生意越做越大,盐业、钱庄方面都有涉足,
三四百年下来,家产富足,跻身津门巨富之一。
李叔同出生之后,李筱楼就很少再去姨太王凤玲的房里了。
每天做的事就是修佛经,喝禅茶。
李筱楼信仰禅宗佛学,乐善好施,李叔同的大娘郭氏及长嫂,也是虔诚的佛教徒。
李叔同5岁那年,父亲李筱楼与世长辞,李鸿章也来参加了祭祀仪式。
灵柩在家中停放了七日,众多僧人昼夜诵经,
如天籁般的经文钻进了小叔同的耳朵里,
这也许为数十年后他的出家,埋下了些许伏笔。
聪慧异人的李叔同,学舌时就跟着老父亲摇头晃脑地背诵对联了。
6、7岁时,攻读《昭明文选》,朗朗成诵。
8岁读四书五经,过目不忘。
13岁临摹历代名家碑帖,被人称作“神童”。
然而,另一方面,25岁就成了寡妇的李叔同的生母王凤玲,
在深墙大院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李叔同看着生母每天低眉顺眼、谨小慎微地度日,心里很是难受。
渐渐地形成了沉默寡言的内向性格,终日里与书为伴,与画为伍。
这也让他15岁时就写下了:
「人生犹如西山日,富贵终如瓦上霜」的诗句。
生母王凤玲很希望李叔同能够考取功名,成就不一样的人生。
为遵孝道,李叔同也曾经对八股文下了很大的功夫。
八股文是明清科举考试唯一的考场文体,
能否考中,全看学子写八股文的功力如何了。
而八股文内容枯燥难懂,试卷格式极其严谨,文字必须写进印好的方格之内。
但文思泉涌的李叔同,总是感到意犹未尽,纸短文长,
于是便在一个格子里写两个字,也因此有了「李双行」外号。
随着年龄的增长,李叔同渐渐明白,纵使他通过科举取得了功名,
腐朽的晚晴官场也会绑住他的手脚,让他无法施展抱负。
但孝顺的李叔同不敢违背母亲的训话,
他还是硬着头皮参加了科举。
考场上,他发自肺腑的大胆谏言,严厉地抨击了八股文的弊病,
并发出了不废除八股文则无以救国的呼吁。
这样的言论在当时无疑是惊世骇俗的,
李叔同如他预料般地落榜了。
生母王凤玲也从此知道了他的真实想法,不再勉强。
李叔同年幼时,生母为排解心中抑郁,
常常寄情于梨园,儿子自然是带在身边的。
久而久之,李叔同对戏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票友。
16、7岁时,李叔同爱上了戏子杨翠喜,
那是他第一次如痴如醉地欣赏一位女性。
他沉溺在杨翠喜酥香软糯的唱腔里,
两人互生情愫,暗自通信。
豪门贵公子与苦命戏子,这样的爱情,在那个年代注定是个悲剧。
李家很快为李叔同物色了一位合适的妻子,茶商之女俞氏。
1897年,不到18岁的李叔同与俞氏成亲。
而名伶杨翠喜则数次被转手,后来陆军上将段芝贵送到北京,孝敬载振小王爷了。
那时的李叔同,每每想起杨翠喜都是一声叹息。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
这首《菩萨蛮》就是李叔同因思念杨翠喜所作的情诗。
1898年,清光绪24年间,在光绪皇帝的支持下,
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人士发起了维新变法,
提倡学习西方科学文化,改革政治、教育制度,
废八股、办新学、建新军、鼓励私人工商资本,
以达到救亡图存的目的。
一向关心国事、憧憬未来又极度厌恶旧制度的李叔同,
对这场变革感到很兴奋,积极鼓吹新说,
并刻了一方「南海康梁是吾师」的印章,以示对变法的支持。
这场轰轰烈烈的变法显然损害到了以慈禧太后为首的守旧派的利益。
1898年9月21日,慈禧太后发动戊戌政变,光绪帝被囚,
康有为、梁启超分别逃往法国、日本,
戊戌六君子被杀,历时103天的变法失败。
外界开始哄传李叔同是康、梁同党,为了避祸,
他带着母亲、妻子,迁居上海,
在法租界租了一套房子,安住下来。
因为李家在上海有钱庄,
李叔同凭借少东家的身份在上海依然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
外界一直认为「避难」是李叔同从天津移居到上海的主要原因。
但事实上当时天津也有五国租借,足够李叔同藏身的。
后来李叔同的儿子在一篇文章中披露说:
「我父亲当时南下,是想脱离天津的大家庭。」
李叔同最亲密的学生丰子恺也说,老师曾经深情地提到,
1898年到1905年,和母亲以及俞氏在上海生活的那六年,
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时光。
俞氏接连为李叔同生下了3个儿子,长子不幸早年夭折。
但即使是这样,俞氏也没能完全留住丈夫的心。
流连妓馆、戏院的李叔同后来又恋上了李苹香、高翠娥,
甚至迷上了七尺男儿身的金娃娃。
刚到上海不久,李叔同就成了上海文化艺术圈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当时在上海城南有个组织叫「城南文社」,每个月都有文学竞赛。
李叔同投了三次稿,三次都是第一,
也因此与文社的主事许幻园先生成了好友。
后来,李叔同又结识了张小楼、蔡小香、袁希濂,
他们5人并称「天涯五友」,名震一时。
李叔同的诗赋被广为传抄,有「二十文章惊海内」之称。
然而,好景不长,1905年,生母王凤玲去世,
李叔同陷入了失去至亲的绝望当中。
母亲临终前曾拉着李叔同的手说:
「我知道你一直都过得不快乐,以后做你想做的事去吧。」
李叔同带着妻儿将母亲的灵柩从上海运回天津安葬,
李氏族人却以「小妾不得入正门」的规矩,
把他拦在了门口。李叔同不顾阻拦,执意进门。
葬礼上,李叔同没有披麻戴孝,也没有痛哭流涕,
他只是安静地为母亲弹奏了一首钢琴曲。
然后在天津安顿好俞氏和儿子们,
独自踏上了赴日留学之旅。
出走六年到了日本,李叔同入乡随俗,
剪掉了长辫子,脱下了长衫马褂,戴上了没脚眼镜,穿上了西装皮鞋。
他就读于当时日本美术界的最高学府,上野美术学校。
老师是日本最有名的画家之一,黑田清辉。
除了学习绘画之外,李叔同还热衷钻研音乐和作曲,
同时又对话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1906年,李叔同在日本东京创办了第一本中国人的音乐期刊《音乐小杂志》。
同一年,他和几名留学生又在东京成立了第一个中国人的话剧团体,春柳社。
1907年2月,为赈济淮北水灾,李叔同和话剧社的同学们,打算举行一次义演。
经过商议,决定上演法国作家小仲马的剧目《茶花女》。
剧中,李叔同反串茶花女一角。
为了角色,他特意节食了好一段时间,饿出了杨柳细腰。
舞台上,李叔同把茶花女自伤命薄的哀怨神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末了,一行清泪从脸颊上划过。台下观众纷纷起立鼓掌。
这场话剧当时在日本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不少日本的话剧导演都评论说,
李桑的优美婉丽是日本俳优是无法比拟的。
1910年,旅日6年的李叔同学成回国,
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日籍妻子雪子。
雪子是李叔同留学期间的油画人体模特,
有些地方也把她的名字译作诚子、叶子,
但不管是什么子,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明知李叔同在家乡有妻室,
仍然选择义无反顾地跟着李叔同远渡重洋,
背井离乡,来到了中国。
要是放在今天,李叔同妥妥地会被冠上一个渣男的名号,
但当时中国还处于封建社会结束之前,
人们的思想更倾向于男权主义,
对于女人来说,嫁人可能是最好的出路了。
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三妻四妾很是常见,
只要能让妻妾子女衣食无忧,
那就跟「渣」这个字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李叔同对雪子也算是情深义重了。
回国之外,他再也没有流连于风月场所,
和雪子一起生活在上海,发妻俞氏则一直待在家乡天津。
不久后,李家在天津的产业由于经营不善,濒临破败。
李叔同不谙经商之道,对此他也不太在乎,心想破产破产吧。
但一个直接的影响是,
此后李叔同需要自己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了。
经人介绍,他来到了位于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
担任美术和音乐老师。
浙江一师是当时国内颇有影响力的学校,师生中都英才辈出。
著名文学家夏丐尊先生就是这里的国文教师,也是李叔同的好友。
而丰子恺、刘质平等文化名人均就读于此,是李叔同的得意门生。
在日本学习期间,李叔同就确立了「以美淑世」,「经世致用」的教育救国理想。
教书期间,他创作了《祖国歌》《大中华》等振奋人心的歌曲。
满腔爱国激情,化为了澎湃激昂的诗句:
「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
「男儿若论收场好,不是将军也断头」。
油画教学上,他是将裸体写生引入中国的第一人。
艺术大师刘海粟先生,多年后谈到李叔同在开创人体写生方面的贡献时,
仍然激动不已,对李叔同的艺术胆略非常佩服。
1914年,李叔同的挚友许幻园家道中落。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
书生意气的许幻园上京向袁世凯讨公道之前,
来到了李叔同家门外,对他说道:
「叔同兄,我家破产了,咱们后会有期。」
李叔同看着好友远去的背影,在雪地里站了好久,
回屋后奋笔疾书,洗礼几代人的《送别》就这样诞生了。
随后的几年里,李叔同的名望声誉日甚一日。
然而就在1918年的一天,
时年39岁、声名鹊起的李叔同突然选择落发为僧,遁入空门。
雪子急匆匆地从上海来到了李叔同剃度的虎跑寺,
在寺庙门外哭喊着:
「我要见李叔同,让他出来见我,我是他妻子!」等了许久,
通传的僧人作揖道:「施主,此处没有您要找的人,您请回吧!」
雪子哭着跪倒在了虎跑寺门口,但无论她怎么求,
已剃度的弘一法师也始终未现身。
李叔同在剃度前,给雪子写了一封信,
信中说道:家里的一切全数由你支配,并作为纪念。
人生短暂数十载,大限总是要来,如今不过是将它提前罢了,
我们是早晚要分别的,愿你能看破。
伤心欲绝的雪子回日本前,终于最后一次见到了自己的丈夫。
他们在湖边的素食店吃了一顿相对无言的素饭。
已经是弘一法师的李叔同把曾经不离身的手表给了雪子,
安慰她说:「你有技术,回日本去不会失业」。随后起身上船。
雪子含泪喊道:「叔同!」船上的弘一法师却说:「请唤我弘一!」
雪子强忍住喷涌而出的泪水,说:
「好,弘一法师!请您告诉我,什么是爱?」
弘一法师回答:「爱,就是慈悲。」
雪子追问:「您对世人慈悲,为何独独伤我?」
弘一法师无言,或许当时的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雪子的诘问。
随着船只的远去,雪子的哭喊声也终究淹没在了江风里。
回到日本后的雪子隐姓埋名,
至今也没有人再听说过她的消息。
有人说,她后来改嫁了。也有人说,她终生未再嫁,
晚年时,也皈依了佛教。
相比雪子,弘一法师的原配俞氏似乎更了解他。
剃度前,李叔同也给家乡天津寄去了一封信。
兄长李文熙对李叔同发妻俞氏说:
「你去找他,劝他还俗吧?」但俞氏却回绝了,
她说「我不去了,这事您也不用管了。」
李叔同抛妻弃子的做法对于亲人来讲无疑是极其不负责任的,
但俞氏明白,面对世俗红尘,丈夫去意已决,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一代宗师其实李叔同选择剃度出家并非一时兴起。
1936年,他在厦门南普陀寺详细讲述了他出家的前因后果。
民国5年,1916年,37岁的李叔同患上神经衰弱,
一度悲观地认为自己命不久矣。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一本日本杂志上看到了断食疗法,
说可以治疗各种疾病,李叔同决定试一试。
那年冬天,他经人介绍来到了西湖傍边的虎跑寺尝试断食。
经过了第一周半断食;第二周全断食,
只饮泉水,第三周恢复饮食三个阶段,
李叔同不仅治好了折磨自己已久的神经衰弱,
还获得了极大的精神上的满足。
他将那段时间的感受记录下来,
写成了著名的《断食日志》。
断食期间,李叔同住在虎跑寺方丈的楼下,
第一次从内心对佛教渐有感悟。
他说那段时间自己的感官变得非常的灵敏,
能听人所不能听到的,能悟人所不能悟到的,
隐约地觉得此时体会的喜乐才是生命的真乐。
如果说小时候家庭环境的影响为李叔同的出家埋下了伏笔的话,
那么虎跑寺的断食则为他的落发提供了近因。
从1917年下半年开始,李叔同发心吃素,
并研习了诸如《楞严经》、《大乘起信论》等佛教经典,
家中也供起了佛像。
1918年,李叔同再次来到虎跑寺清修,
这次直接穿起了出家人的衣裳。
他本来是打算住满一年之后,再正式剃度的,
但7月初,夏丏尊来看望他,对他说道:
「你既住在寺里面,又穿了出家人的衣裳,还不如就此出家算了。」
夏丏尊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说,他反对李叔同出家的,
这番话也不过是为了讽刺他罢了。
可没想到,李叔同却认为夏丏尊是在激励他,
于是便提早结束了试住,于7月13日那天,正式落发,法号弘一。
出家前,弘一法师把平生的积蓄、艺术品和收藏品全部分给了亲友和学生。
把自己的金石篆Zhuàn刻,埋在了西湖边上的西泠líng印社里。
把自己的油画,赠送给了北京美术专科学校。
从此,世间少了一位艺术全才,佛门多了一位高僧。
李叔同出家一事在当时属于轰动性的社会新闻。
李叔同的得意门生丰子恺曾这样解释老师的出家动机。
他说,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
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
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信仰。
人生不过就这三层阶梯,有的人比较懒,就住在第一层,
把物质生活弄好,荣华富贵,孝子贤孙,这样就满足了。
抱着这样人生观的人占绝大多数。
还有些人乐意爬楼,就到二楼去玩玩,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
这样的人,世间也不少,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
第三类人脚力很大,对二楼仍然满足,还想再往上爬,
他们满足了物质欲、满足了精神欲,
还要探究人生的究竟,他们认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
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
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
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
而在丰子恺眼中,他的老师李叔同就是第三类人。
李叔同少年时享受过富贵的物质生活,
青年时享受过丰足的艺术精神生活,
再往上追求灵魂的皈依时,就只剩宗教信仰了。
这是有必然性的。
只有深刻经历过红尘的人,才能如此坚决的放弃红尘。
皈依佛门后,弘一大师一开始修的是净土宗,后来改修律宗。
律宗是是汉传佛教十三宗之一,以研习、传持戒律为主,
要求修行之人一举一动都严守戒律。
因此也被认为是佛门中最难修的一宗。
除要做到不杀生、不偷盗、不淫邪、不妄语、不饮酒、
不打扮、不娱乐等戒律外,还要做到过午不食。
每天只能吃两次饭,早晨6点钟左右吃一次,中午11点左右吃一次。
由于戒律太严格,数百年来,几乎无人能修律宗,以致传统断绝。
是弘一法师以坚毅的意志让律宗逐渐复兴,
因此他也被称为「南山律第十一代宗师」。
正如他所说的「爱是慈悲」,
弘一法师对世间一切生灵都抱有一颗慈悲之心,
每次坐藤椅时,要把藤椅摇一下,
怕突然坐下去会压死藤椅缝中的小虫。
修行中,弘一法师极尽俭朴,
把别人对他的供养都移作了佛教事业经费,自奉很薄。
行游各地时,锡杖芒鞋,三衣一钵,自己挑行李,
完全是一位苦行头陀。
福建泉州的开元寺是弘一法师后半生的长居之地,
一次他从福建到安徽九华山传法时,
途经宁波,得机会与老友夏丏尊一聚。
夏丏尊在弘一法师住处发现了一条破烂不堪的毛巾,
忍不住说,这手巾太破了,替你换一条吧。
弘一法师却说,哪里!还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
说着,便拿上它去湖边洗漱了。
第二天未到午时,夏丏尊和弘一法师一起用餐。
斋饭是两碗素菜和一碗米饭。
弘一法师吃起来津津有味,
夏丏尊抱怨说,菜除了咸味没别的味道了。
弘一法师笑着说:
咸也有咸的滋味,也是好的!
在弘一法师看来,世间一切都值得慢慢品味,
都是好的,世事皆不入心,世事皆在心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世人眼里,弘一法师逐渐成为一种传奇,
无数的人想要见到他,亲聆开示。
他却尽量避开尘扰。
一次,某地方长官来访。
寺庙中的长老希望弘一法师能去见一面。
弘一合掌连声念阿弥陀佛,垂泪说道:
「师父慈悲,师父慈悲,弟子出家,并非为了谋衣食,
妻儿均能抛弃,何况是朋友呢?
还乞求师父婉言转告,弟子抱病不便见客。」
我们常说「乱世道士下山救世,和尚关门避祸」,
但弘一法师却一生奉行「念佛不忘救国,
救国必须念佛」的理念。
1937年10月日本侵略军逼近厦门,
友人劝弘一大师避难,
他却说,为护法故,不怕枪弹。
他教育众弟子说,
「我们所食的是中华之粟,我们所饮的是温陵之水,
我们身为佛门弟子,如果不能共纾shū国难,
为释迦如来张些体面,还不如一只狗子呢。
狗子尚能为主人守门,我们如果连这都做不到,
还不知羞愧地受人供养,岂能无愧于心?」
在给朋友的信中弘一法师说,
时事未平静前,绝对不会离开厦门,
如有必要,愿意以身殉国。
1942年10月,63岁的弘一法师在泉州旧病复发。
或许是觉得人生已功德圆满,他拒绝医治,开始绝食。
从容交待了后事,要求只穿旧短裤火化。
临终前,他最后给挚友夏丏尊、爱徒刘质平写了一封信,
信中说「君子之交,淡淡如水……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10月10日,弘一法师留下了四字绝笔:悲欣交集。
3天后的10月13日,弘一法师沐浴更衣完毕,
在泉州温陵养老院的晚晴室里右胁而卧,神态安详地圆寂了。
圆寂前,他再三叮嘱弟子,他的遗体装龛时,
要在龛的四只脚下各垫上一个碗,
碗中装水,以免蚂蚁虫子爬上遗体后,在火化时被无辜烧死。
弘一法师火化后,留下了舍利子500多颗。
可惜的是,他最终没能亲眼见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
此后的半个多世纪里,
弘一法师的四字绝笔成了世人热议的焦点。
四字绝笔在解读「悲欣交集」这四个字的深层含义之前,
我们先来看看它备受争议的笔体。
相信第一次看到这幅四字绝笔的人,
心中都会有一个疑问:这真的是弘一法师亲笔所书吗?
这般稚嫩拙劣的笔体丝毫看不出书法大家的痕迹呀?
弘一法师这是越活越回去,返璞归真啦?甚至有人怀疑,
这幅遗作是不是有人代笔而书之。
然而,根据相关佐证,现传世的「悲欣交集」四字,
确实是弘一法师亲笔所写。
视频开头我们曾提到,
由弘一法师抄录的一份《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拍出了3220万元的天价。
另外一幅弘一法师的墨宝,只有简短的「放下」两个字,
在2014年的杭州西泠拍卖会上,创下了471万的成交价。
一个字就值230多万。
这样一位公认的书画集大成者,
临终绝笔为何会显得如此粗拙呢?有人说,
是不是因为弘一法师在圆寂前已经气若游丝了,
手腕没有力度才导致字写成这个样子呢?
可练过书法的人都知道,即使是完全没有气力,
只要提笔,其功底依旧是肉眼可见的。
所以导致这幅四字绝笔诡异笔体的真正原因,
应该是弘一法师临终前心境的变化。
纵观弘一法师人生不同阶段的书法作品,
我们也不难发现,随着大师人生经历的改变,
他的书法风格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出家前,当他还是李叔同时,曾致力于临魏碑,
书法作品《游艺》大刀阔斧、银钩铁画,显得个性张扬。
出家后,弘一大师的书风开始转向含蓄内敛,
用墨润泽、丰腴。
到了30年代中后期,弘一大师步入晚年,
修行日益圆满,字体也显得更加简洁、工稳,
字与字之间留白较多,字形、姿态看上去可爱得像小孩,
但其实只是把锋芒都藏起来了。
此时,弘一大师的书法处处透着明净、安详的韵味。
到了临终时,「悲欣交集」这四个字,
看似稚嫩的笔体里藏着弘一大师一生的体悟。
结字无尘气,运笔无火气,一切由心,
这正是佛教所说的「观自在」。
这四个字也无人能模仿,
因为这不是用笔写出来的,而是用「空性」所书。
那么「悲欣交集」这四个字究竟有何深意呢?仔细看我们会发现,
在「悲欣交集」旁边,弘一大师还写了三个小字:见观经。
观经指的是《佛说观无量寿经》,
描述了阿弥陀佛所在的西方极乐世界。
弘一法师一生都在体悟善恶因果,
一生都在清除五毒心,富贵尊荣、骨肉亲朋,
在他看来不过昙花一现,皆为幻象、梦境。
弘一法师曾说过:人生没有什么不能放下。
他出家前,给日本妻子雪子的信中,
有一句话是:
「做这样的决定,非我寡情薄义,
为了那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必须放下一切。
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
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留恋的。」
「放下」二字是弘一法师留给世人最珍贵的礼物。
人生在世,我们对太多东西都存有执念:有了功名,
就对功名放不下;有了金钱,
就对金钱放不下;有了爱恨,
就对爱恨放不下;有了贪心,
就对贪心放不下。
种种放不下,让我们像背着房子行走的蜗牛一样,辛苦又压抑。
少欲则少烦,一念放下,万般从容。
但放下并不等于忘却。
文学家木心在他的一篇散文中提到了一件事,
说弘一法师圆寂前不久曾和友人登山。
在山顶,友人发现弘一的眼神里起了变化,
就问:「似有所思?」弘一答「有思。」
友人问:「何所思?」弘一曰:「人间事,家中事。」
木心感叹说,如果弘一回答「无所思」,
那就太可怕了,因为那是虚伪。
他有如此高超的修行,
才会坦率地说出自己仍然对世间怀有未能割舍的深情。
正是因为有这份深情在,
弘一法师才会说出「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的话。
正是因为有这份深情在,圆寂前,弘一法师才会「悲」,
他悲的是众生仍旧沉溺苦海。
同时,他也感到欣,欣的是即将涅磐入寂,
成就正觉,往生极乐。
这也许就是「悲欣交集」的真正含义吧。